在讀完《重新與人對話》和《孤獨世紀》之後,我幾度嘗試戒除Facebook的使用,但都維持不久。
對於現階段的我而言,離開Facebook,不只會是生活的選擇——更大的效果是與原本的關係、甚至與社會網路斷開連結;更不可能影響到其他人。這樣的現象,在這本書《如何無所「事事」一種對注意力經濟的抵抗》也有被討論到。
作者,珍妮.奧德爾(Jenny Odell ),說,對於那些沒有足夠社會資本、人脈網路來取得自己所需要事物的人,離開Facebook這樣的政治宣言只不過是在宣示不再跟朋友往來而已,一點用處都沒有。她說她當然支持以社會規範去限制注意力經濟和說服設計的應用;但是真正重要的其實是自己。
「無所事事」是一個對抗注意力經濟的行動。這裡的「無事」(Nothing)指的是資本主義價值下那些不具有生產力的行為。作者的行動計畫包含了退出、向外聯繫周遭人事物的水平運動和向下深入所在地的運動。
這本書的敘事也是從作者所在的地方,舊金山灣區開始,那裡,有一個奧克蘭莫康玫瑰花園(Morcom Amphitheatre of Roses);那裡,有一顆老不死的樹……作者是一位藝術家,而呼應「無所事事」的邏輯,這本書篇章敘事是有點零散的,對作者而言,這本書不是在說教,而是在邀請讀者前去散步。
我的閱讀體驗也很有真實散步的感覺,我在這本書中看到很多很棒關於注意力的景觀與藝術品,認識到人們的不同作為和世界或社會的關係,而作者的觀點和描繪方式都非常引人入勝,閱讀的當下的體驗是非常愉悅的。
只是當我閱讀到一個段落,暫時抽離此書的時候,常常會有一種我好像不是很理解我看了什麼的感覺。
現實不也是如此,我們在真正去認識一個東西時,從來都不是用一種線性的方式去看,而是會從多樣的面向去感受,一次一次地確認我們與他的關係。在寫這篇推薦文的當下,我覺得我明白,這趟無所事事的閱讀之旅,已經和我建立了某種連結。
莫康玫瑰花園
在這場散步的起點,我們看到作者在玫瑰園體驗花香,和樹木對視,接著,我們會看到她在賞鳥。她自述,擁抱賞鳥的樂趣後,她從叫不出鳥兒的名字,變成能夠認識出出現在她眼前的存在。那是一種對等的「我」與「鳥」的關係,是一種感知世界方式的變化。
在玫瑰園裡,你與外界是隔離的,你用肉身和聽覺去感受這個空間,你的注意力屬於這裡。
作者說,這種抽離體驗,其實很多人都經歷過,而多數人在回歸世界後多半會改變自己看待世界的態度——這個抽離現象通常是起於和大自然的邂逅、和死亡接近的體驗或情緒上的磨難。
這是一種無所事事。
但,經濟是抽離的阻礙。
對沒有餘裕的人,根本不可能前往玫瑰園,更不可能去培養一個賞鳥的興趣,「無所事事」彷彿是一種奢侈。
可是如果我們退回過去,我們發現,這樣的奢侈,似乎只有在現代才是奢侈。而即使是對有餘裕的人,餘裕也是一直在萎縮的。資本主義掠奪了大部分勞動者的勞力、身體,掠奪了我們的時間、精力(像是零工經濟讓你隨時可以工作),更壓迫了原本「屬於我們」的能夠自由使用的空間(像是沒有生產力的玫瑰園)——而現在,資本主義的矛頭指向了我們的思想、注意力——我們的自我。
有些人的確沒有餘裕「無所事事」;但正因此,如果你有足夠的經濟、有時間與空間選擇,有餘裕「無所事事」,不是正應該要珍惜與守護嗎?作者認為,面對高度競爭、執著生產力的時代,拒絕注意力經濟是對抗不公平社會的最好開始。
她說,注意力經濟中的公民不服從意味著收回注意力,而且這代表的不是離開社群軟體。
「真正的收回注意力主要是在心智發生;因此那需要的不是『一勞永逸』式的離棄,而是持續不斷的訓練:不只是收回注意力,還有將注意力投入其他地方,擴大它、擴散它、提升它的敏銳性。」
就像在玫瑰園裡,當作者感受到環繞自己的人與非人的精彩時,手上那個注意力干擾裝置似乎也就不重要了。而閱讀這本書,我們或許可以從作者的體驗,去尋找自己對世界的連結。
網路社群的無地方性
我很喜歡書中的這一句話。
「當廣告和個人品牌的語言囑咐你『做自己』,他真正的意思是要你『更像你自己』,而這裡的『自己』是種固定而可辨識的習慣、渴望與慾望模式,可輕易被推銷、被佔用,就像可用的資本一樣。」
在網路上,我們就像是住在一個沒有真正認識彼此的世界,任何事物除了本身的價值和與我們的利用關係外,都不具意義了。我們被同溫層與品牌化的身份認同所包圍,變得不易邂逅那些能夠把你的世界翻轉的,帶來有意義改變的人事物;沒有了多元性。
而作者對於主流社群媒體的「無地方性」更是真知灼見。
在臉書和推特上,沒有空間與時間的脈絡,訊息是破碎的——我們難以真正的去認識在上面的邂逅。
在一個真實的地方,會有空間與時間的限制,這會篩選出能夠進入這個地方的人事物;我們在不同的脈絡下與不同的人事物進行不同的交流。但在網路上的社交環境,這些限制都不見了,你只有唯一的脈絡,同時還要面對所有不同時空的人。這是網路社群的「脈絡崩解」。
我認為這裡還有一個現象非常有趣,在網路上我們被期待是一個不變的人,但這毫無人性。書中在這裡引用了馬克・祖克柏的名言:「你只有一種身份。」還有他的補充:「有兩種身份就代表你誠信不足。」
沒有地方性的結果,使得網路上的互動像是沒有審查的審查;大部分的人會趨於選擇保守的發言;但這些東西只能建立人和人之間的弱連結。
以社會運動為例;作者認為社群媒體成功地讓人們交流,但要更進一步,就需要「現身的空間」,作者觀察到現身的空間仍常是實際現身的空間,像是家裡、空屋裡、教堂裡、公園或咖啡館;在這些空間,意見不合與激烈辯論是常態,但在相互尊重下,這種多元的互動能夠提升運動的力量。
「我所能想像唯一可營造現身空間的健全社交網路是這樣的組合:面對面的邂逅;和朋友長長的散步;打電話聊天;封閉的團體聊天;市政會議。那允許真正的怡然自得——那些晚餐、集會、慶祝活動,既給予我們不可或缺的情感支持,也是我們為彼此現身,說『我來這裡和你一起奮鬥』的地方……」
將人類移出萬物的中心
這趟散步最美的風景,是在跟隨作者走入她的自然生態體驗中。
作者認為我們可以從生物區域主義開始來培養注意力。在她的解釋裡,生物區域主義的觀點來自於環境保育;是一種地方性,但是又沒真正明確界限的概念:不同的生物,以及生態系中的物質、能量都會跨越生態系的流動。不同的生物區域有其不同的生態,像是在台灣,你就會期待看到那些能夠代表台灣生態的生物,而我們人類也是生態的公民。
這種變動的特質,也符合人類文化的生態性。我們,身在一個萬物的系統中。
我們應該要跟抱持重建自然生態相同的想法,來重建文化的生態,像保護棲地對待那些對社區和文化重要的開放空間。
只是大部分人都忽略了,走入其中,我們需要用注意力去和當地的生態建立連結;在注視萬物的精彩過程中,我們也會培養起自己的注意力。
作者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受到這世界充滿著奇蹟;身上的水、肉都來自於大自然的其他地方,我們只不過是生態的一部分。我們的命運和他人的命運彼此相連,我們不只是自己——我們和身處的地方連結在一起,和在同個地方生活的人事物相連一起。
這種和地方連結的感受,讓作者體驗了地方的光彩。我們是複雜世界的一份子,是系統演化出來的,不是被設計出來的。擔心生態的多樣性,關心瀕臨絕種的生物,就是在擔心自己的存在。走在路上,她會注意傳入耳朵中的鳴叫,會好奇那是什麼鳥?她要做什麼?她會關心土地的樣貌,流過的水從哪裡來?就像在問自己身在何方?
「我不再盯著手機,是因為我在看別的東西,引人入勝到捨不得移開視線。那也是當你墜入愛河會發生的事。」
關心彼此,關心連結我們的地方
我曾經是一個喜歡生命科學的學生,也關注生態保育的問題;我曾經住在夜晚後都是蟲鳴鳥叫的地方,也在草底上仰望過星空,我也嘗試賞過鳥,雖然我沒辦法像作者那樣聽聲音辨釋出鳥的名字;也喜歡公園植物園或茶店那樣的地方。
對我而言,作者對萬物的關照,對於自身是生態系一員的責任,有熟悉,也有其陌生的一面。而我認為作者眼中的世界,肯定是無比美麗動人的,我嚮往,但我不知道我到不到得了那個地方。
在這本書的序章中,作者提到她觀察注意力有兩種可能性,其中一種是注意力具有傳染性:我們在相處中,很容易跟著其他人去注意他所注意的東西。
在第一次讀完這本書後的那幾週,我很驚艷我自己的改變,我覺得我真的就像是被傳染了。
我在公園散步時,看到栽種的綠籬,或即將凋萎的野花時,內心常常不自覺地響起一聲:「啊!你就是我!是我所不能控制的我!」。也變得開始能夠注意到那些樹梢中鳥兒的對話,他們的鳴叫有的像是稚嫩的少女,有的像是教師的叮囑,也有些像是老舊公車的沙啞聲。
但即使到不了作者的境界。我覺得對於生產力至上的態度感到質疑,是大家都能夠認同的。因為對很多人的體驗而言,生產力似乎不是總能帶來快樂。最後,引用書中的一句話作結。
「我平生最快樂、最有成就感的時刻,向來是我清清楚楚意識到自己活著,洋溢著凡人都有的希望、苦痛和悲傷的時刻。」
讓我們一起努力培養對世界的觀察與渴望,讓注意力經濟不再是生活的喧囂。
在這裏,把我很喜愛的這本書《如何無所「事事」》,推薦給你。我相信每個人在這趟散步之旅時能看到截然不同的風景。讀吧,為了讓明天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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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為閱讀時有時候覺得不太理解的原因可能是由原文翻譯成中文的關係,但我暫時不打算去看原文所以我不確定。
- 提到「有餘裕選擇」,不禁會想到綠藤生機一個我映像很深刻的廣告:選擇 想成為的那個自己。
- 如果真的很討厭社群軟體的演算法的話,或許可以考慮在台灣具有一定使用族群的噗浪(Plurk)。
- 原文書訊:
How to Do Nothing: Resisting the Attention Economy
Jenny Odell , 2019 April
Goodreads頁面 - 中文書訊:
《如何「無所事事」:一種對注意力經濟的抵抗》
譯者:洪世民
出版社:經濟新潮社 - 感謝作者、譯者、出版社和所有相關的人